如何拍摄一部宣言电影( yǐng)?
它必然是关于“存在”的!正( zhèng)如宣言中高调的主语“我( wǒ)(们)”一样,主体始终在积极( jí)地指认自身所处的存在( zài)质态,并宣示自己的存在( zài)。我存在,我是以何种方式( shì)存在,我又将要用何种方( fāng)式存在,构成其主要内容( róng)。
它必然是具有“声量”的!沉( chén)默在这里没有生存的空( kōng)间,“我(们)”必需呐喊。尽管“我( wǒ)(们)”会一再地被捂住嘴巴( bā),以暴力,以巧言令色,以虚( xū)伪的普世道德,以已被污( wū)染的正义,但“我(们)”的欲望( wàng)必然发出洪亮的响声。因( yīn)为已经认清了现实的处( chù)境,“我(们)”的音量绝不接受( shòu)任何的阉割。
《便衣警察》便( biàn)是一个非常清晰地示范( fàn),也正因此使其走出了历( lì)史片的窠臼。当我们在观( guān)看一部明确坐落于某个( gè)历史节点的电影时,我们( men)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段( duàn)可歌可泣的在那个特定( dìng)历史时期作为一名被压( yā)抑欲望的同性恋的挣扎( zhā)故事,那只会让我们的情( qíng)绪停留在观看的时刻,让( ràng)我们的思想停留在那只( zhǐ)是一段历史故事的认知( zhī)。相反地,我们更需要的是( shì)如何经由影像素材的编( biān)织使其建立起和观看主( zhǔ)体目前生活经验的联觉( jué)反应,从而去意识到,历史( shǐ)即当下,进而走出暗室,走( zǒu)进行动。
它作为一部宣言( yán)电影是由其“材质”决定的( de)。一部“杂乱”的电影,多种画( huà)幅,多种媒介,多种声音,多( duō)种时态,揉杂在一起。就像( xiàng)一个混沌体一样,在其中( zhōng),不断地吸收和吐纳着人( rén)物的欲望。纠结,犹疑,拧巴( bā),挣扎,否定,回避,一切负向( xiàng)的力,都旨在牵引出它最( zuì)终的爆发,成为那一口被( bèi)呼出的气,坍缩为一种纯( chún)粹,
它首先说明了在那个( gè)Don't ask,Don't tell的黑暗年代,作为一名同( tóng)性恋意味着什么,那是一( yī)场注定的压抑,必然的隐( yǐn)藏,是一种仅在目光之间( jiān)流转的欲望。就像Martha Shelly在Gay Is Good的宣( xuān)言中呼喊的:“听好了,真正( zhèng)最折磨同性恋的,不是警( jǐng)察的枪口,也不是青少年( nián)暴徒的拳头,不是被解雇( gù)、被退学、被军队扫地出门( mén)。而是——不得不隐藏自己。是( shì)每天都被逼着接受这样( yàng)的现实:你是一个见不得( dé)光的污点。” (翻译使用的是( shì)“Zhihe Society”公众号的文章《同性恋就( jiù)是好》) 光恰恰是该影片时( shí)常展现的元素,象征着深( shēn)柜的卢卡自主地压抑。正( zhèng)如,卢卡总是在面对焦虑( lǜ)的情绪时对着光源循环( huán)念着“1234”让自己平静下来一( yī)样,直视光源在其中被提( tí)喻为是在欲望即将要爆( bào)发时将其熄灭以安稳回( huí)到异性恋结构的方式。

直至,现在时( shí)态下的卢卡因为其同性( xìng)恋的身份可能已经被舅( jiù)舅的情人知道后跑到地( dì)下室念着数字无果,而第( dì)一次主动地关上了灯,画( huà)面正好叠上过去时态中( zhōng)的已经做完爱的卢卡和( hé)安德鲁各自开车返家所( suǒ)打开的红色车灯。挥洒欲( yù)望的过去时态和压抑欲( yù)望的现在时态在此碰撞( zhuàng),经由弥散的红色在此刻( kè)发出了最大的“声量”:我的( de)欲望需要被直视,被承认( rèn),被表达,顺直的光,终将被( bèi)颠覆、被遮蔽、被重新染上( shàng)我们的颜色。

承接着隐藏的遭遇,它( tā)进而继续指认出了作为( wèi)同性恋必然要处于的另( lìng)一种外部处境。因为,就连( lián)仅剩的用来辨认彼此的( de)目光都被警察调用为对( duì)其抓捕的工具——用眼神和( hé)点头来示意和引诱。

于是,当决定走( zǒu)出柜门的那一刻,就意味( wèi)着自己会跌落到顺直的( de)陷阱中。影片利用录像带( dài)和摄影机两种摄影媒介( jiè)的转化来昭示了这种外( wài)部的围堵。正如,影片第一( yī)次出现媒介的转化是在( zài)开场,便衣警察在商场抓( zhuā)捕同性恋时,当第一个目( mù)标的出现便立马将影像( xiàng)切换为录像带的媒介。

一开始,我们( men)会以为这是导演故意利( lì)用作旧的画质来将其放( fàng)在真实的历史事件中去( qù)让观众感知,但当后续警( jǐng)长在向警察们展示用来( lái)拍摄证据的机器时,我们( men)才在这相似的画质中恍( huǎng)然大悟,原来这种录像带( dài)画质的内容在影片中是( shì)要均被定性为逮捕同性( xìng)恋的证据。于是,影片穿插( chā)的用录像机摄制的卢卡( kǎ)的生活日常,和情人安德( dé)鲁的相处,和自己母亲的( de)相处,和前女友的相处,等( děng)等,也被悄悄转化了性质( zhì)。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被( bèi)“监视”的状态中,自己的现( xiàn)实在一点点被蚕食,自己( jǐ)生活的一切某天都会成( chéng)为针对自身的呈堂证供( gōng)。于是,它不再是走向一种( zhǒng)怀旧感伤的情绪,而是顺( shùn)直的强制性对同性恋生( shēng)活构成的压抑,侵蚀和监( jiān)视。
随着这些影像材质的( de)调用,存在着一种被加强( qiáng)的动势,是人物的高速运( yùn)动,是影像材质转化的突( tū)如其来,是在两种时态故( gù)事线中突变的循环剪辑( jí)。这些具有动势的时刻在( zài)咆哮出链接历史与当下( xià)的“声量”,因其摹写了一种( zhǒng)极具具体性又高度共感( gǎn)的体验,直抵观众的感官( guān)。尤其是由摄影机影像到( dào)录像带影像的材质的突( tū)然转换,观众会就此被迫( pò)进入一种扭曲的观看状( zhuàng)态。他们既在看电影,又在( zài)不自觉地变成了那个“监( jiān)视者”,仿佛也操持着那台( tái)录像机。这种不稳定的观( guān)看位置让观众始终处于( yú)警惕(与人物共情)与共谋( móu)的拉扯中。而对同性恋观( guān)众来说,这样的观看体验( yàn)恰巧可能唤起的是“我是( shì)否也曾在某个时刻被偷( tōu)看、被盯视、被定性”的记忆( yì)。于是,同性恋所熟悉的那( nà)种随时可能“暴露”的神经( jīng)紧绷被牵引出来,使其从( cóng)只是一段平的、静的、悲伤( shāng)的同性恋叙事,转化为是( shì)动的、警觉的、几乎处于爆( bào)发前夕的能量储存。因而( ér),在这份身体的记忆与影( yǐng)像的动势产生重叠的过( guò)程中,观众意识到:顺直系( xì)统的控制,并未消失。那种( zhǒng)在历史里运作的暴力机( jī)制,也未曾改变形式——它只( zhǐ)变得更隐蔽,更渗透,更技( jì)术性地延伸到了今天的( de)每一个日常。所以,这些被( bèi)加强的动势在以最大的( de)声量悬挂起“顺直们从未( wèi)改变”的旗帜。
正如影片开( kāi)头的信件构成了影片的( de)一个关键要素,它由丢失( shī)到找回的过程见证了从( cóng)“沉默的眼睛”到“洪亮的呐( nà)喊”的转变。

与其说,信件此时作为一( yī)个具体的物件,我们或许( xǔ)可以把它抽象地理解为( wèi)卢卡的欲望更为合适,毕( bì)竟我们从来都没有看到( dào)信中的内容。它的内容究( jiū)竟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 de)是它作为卢卡的欲望的( de)承载体,是他隐藏的身份( fèn),是他不能诉说的故事。所( suǒ)以,丢失的信件,不只是物( wù)理性的遗落,而是卢卡在( zài)深柜压抑下那份无法定( dìng)位的欲望、那段未被允许( xǔ)发声的自我在社会结构( gòu)中被抹除的象征;而找回( huí)它,尤其是被其舅舅——一个( gè)异性恋父权秩序的具象( xiàng)化身——所拾起并重新带入( rù)视野之中,就如同在异性( xìng)恋霸权的凝视下,他被迫( pò)再次面对自身身份的隐( yǐn)秘与脆弱。而卢卡对着舅( jiù)舅咆哮的那一刻,不再是( shì)羞耻地躲藏,而是一次近( jìn)乎解放的、撕裂式的发声( shēng)。

这也正是( shì)这部宣言电影的姿态:请( qǐng)对着顺直咆哮!那是我的( de)“信”,我的欲望,我的身份,我( wǒ)不会在隐藏,我也绝不会( huì)允许你再对之剥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