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王鹏凯 界( jiè)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2023年1月( yuè)，清云县地方法院一片肃( sù)静，法官、检辩方、当事人、证( zhèng)人先后入场，台下几乎座( zuò)无虚席，这是国民法官制( zhì)度施行以来，第一场可能( néng)判处死刑的庭审。庭上这( zhè)名24岁的嫌犯叫胡冠骏，他( tā)因在超市纵火导致五人( rén)死亡，被检方指控预谋杀( shā)人罪。
这是剧集《我们与恶( è)的距离2》（以下简称《与恶2》）最( zuì)后的焦点场景。时隔六年( nián)，这部现象级的爆款台剧( jù)终于在日前迎来第二季( jì)。
与前作相似，《与恶2》从超市( shì)纵火案这样的恶性事件( jiàn)切入，牵引出案件背后多( duō)个家庭彼此交织的命运( yùn)，并深入探讨了与此相关( guān)的医疗、政治、法律等社会( huì)议题，可以说，在反思力度( dù)上并没有减弱。然而从播( bō)出后的反响来看，《与恶2》并( bìng)没有复制第一季的巨大( dà)成功，不仅收视率直线下( xià)滑，目前8.4的星影汇评分相较( jiào)前作也低了整整1分。
下滑( huá)或许来自叙事方式的变( biàn)化，与第一季聚焦于特定( dìng)案件和时空的拍法不同( tóng)，《与恶2》采取了更具野心的( de)多线叙事方式，时间线跨( kuà)越二十年，人物关系也更( gèng)为复杂，给观众带来了不( bù)小的观看挑战。另一方面( miàn)，主演之一孟耿如因为前( qián)夫黄子佼涉嫌持有未成( chéng)年色情影片的事件，一度( dù)引发部分观众的抵制行( xíng)动，剧组不得不将她的戏( xì)份作了删减。
但这并不意( yì)味着剧作不再值得被观( guān)看和讨论。当耐心看完整( zhěng)部剧集，会惊讶于故事对( duì)社会描摹的深度与广度( dù)，它以一种诚实、内省、无奈( nài)又满怀希望的笔触记录( lù)了时代变迁中的各种问( wèn)题：问题少年是怎样长成( chéng)的？罪犯的家人有权利继( jì)续生活吗？精神病患要如( rú)何回归社会？它甚至在前( qián)作的基础上更往前进了( le)一步，更接近剧集的核心( xīn)思考——我们与恶的距离究( jiū)竟有多远？我们如何才能( néng)更接近理想中的好社会( huì)、好生活？
进入恶的内部
法( fǎ)庭上，坐在胡冠骏身旁的( de)是代理律师，第一季男主( zhǔ)角王赦（吴慷仁饰）。在第一( yī)季中，他曾为另一位少年( nián)犯李晓明辩护，后者在戏( xì)院随机杀人造成9死21伤。王( wáng)赦始终想要探寻李晓明( míng)的犯案动机，研究恶性事( shì)件背后的社会土壤，但为( wèi)了平息媒体和公众的愤( fèn)怒，李晓明被提前执行死( sǐ)刑。在枪决当晚，王赦留下( xià)了全剧最为出圈的一番( fān)自白：“到底什么是好人，什( shén)么是坏人，你有标准答案( àn)吗？”
在《与恶2》中，我们离王赦( shè)的追问更近了一些。通过( guò)回溯超市纵火者胡冠骏( jùn)的人生历程，观众得以进( jìn)入恶的内部，探知少年凶( xiōng)手是如何长成的——究竟哪( nǎ)些地方出了问题，以及，这( zhè)个过程中是否存在挽回( huí)的可能性？
胡冠骏纵火的( de)起因是与超市店长的一( yī)次冲突，他愤怒地将油泼( pō)在门口的摩托车上来报( bào)复店长，点燃的火势很快( kuài)蔓延整间超市，酿成惨剧( jù)。但这不只是一起冲动犯( fàn)罪，剧集试图赋予人物形( xíng)象以更深的复杂性，并将( jiāng)其与儿童养育和精神健( jiàn)康等议题关联在一起。
胡( hú)冠骏很小就被确诊有ADHD（注( zhù)意缺陷与多动障碍）倾向( xiàng)，此后又发展为品行障碍( ài)（Conduct Disorder），主要表现为缺乏专注度( dù)和行为控制能力，比如很( hěn)难集中注意力，在课堂上( shàng)爱捣蛋。这类病症也会导( dǎo)致个体难以控制情绪，容( róng)易做出过激言行，胡冠骏( jùn)小时候时常会有拿刀吓( xià)同学、踢邻居家狗的举动( dòng)，后来在寄宿学校又因跟( gēn)室友吵架而放火烧宿舍( shě)。
当少年保护官牛祐荷来( lái)到学校了解情况时，老师( shī)列举胡冠骏的违纪行为( wèi)，比如指责老师上课混、考( kǎo)试内容太简单。牛祐荷反( fǎn)问老师：“那你觉得他的抱( bào)怨有道理吗？”老师表示，胡( hú)冠骏很聪明，但作为升学( xué)为主的学校，主要采取的( de)是权威式的教育方式。
这( zhè)一反问像是对观众的提( tí)醒：我们对于“好孩子”的认( rèn)知是需要被问题化的。人( rén)类学家许晶在著作《培养( yǎng)好孩子》中指出，当下社会( huì)对“好”的观念正在不断发( fā)生变化，什么样的表现才( cái)会被认为是“好”？这与个体( tǐ)所处的家庭环境和社会( huì)文化密切相关。
胡冠骏出( chū)生于一个优渥的家庭，从( cóng)小住在外婆家，青少年时( shí)期又被送到寄宿学校，很( hěn)少与家人见面，因此存在( zài)严重的分离焦虑。在家中( zhōng)，成绩优异的哥哥使他进( jìn)一步感到落差，被妈妈逼( bī)着做题时，他常被责骂甚( shèn)至被关到阳台。哥哥的成( chéng)功给了父母怪罪胡冠骏( jùn)的理由：“两个小孩都一样( yàng)教，为什么哥哥就不会有( yǒu)问题？”
在父母看来，胡冠骏( jùn)遇到的困难与精神疾病( bìng)无关，只是因为不够努力( lì)。胡冠骏曾在接受治疗后( hòu)重回家庭和学校，父亲也( yě)决定与孩子一起对抗疾( jí)病。但父亲的努力只是更( gèng)紧密地督促胡冠骏学习( xí)，并没有在意他的睡眠障( zhàng)碍和情绪困扰，也没有试( shì)图理解他在班级受到的( de)不信任和排挤，某天胡冠( guān)骏被女同学指控性骚扰( rǎo)，矛盾再次爆发，父亲几乎( hū)绝望地说：“我什么方法都( dōu)用了。”
这让人想到去年上( shàng)映的香港电影《年少日记( jì)》，主人公同样成长于二孩( hái)家庭，影片中的少年反复( fù)说着“我不是一个重要的( de)人”，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 de)生命。在胡冠骏看来，身边( biān)的人包括父母，都觉得他( tā)是个“废物”。他对外界的报( bào)复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 zhǒng)自我毁灭，他有一次去抢( qiǎng)银楼，直接留在现场等警( jǐng)察来抓捕；纵火案后，他同( tóng)样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各( gè)方的审问和劝诫。
人人都( dōu)有一颗脆弱的心
除了胡( hú)冠骏，《与恶2》还讲述了多位( wèi)身处类似困境的个体。
比( bǐ)如许幸国，他因为事业失( shī)利而被妻子一家人看不( bù)起，长期酗酒，一度对妻子( zi)进行家暴。在被剥夺子女( nǚ)抚养权后，他曾试图戒酒( jiǔ)，却再次被工厂和妻子拒( jù)绝，这反复刺激着他的自( zì)尊心，一种受男性刻板印( yìn)象塑造的“大丈夫”意识，最( zuì)终他拿刀威胁妻子，在失( shī)控中出车祸身亡。他的女( nǚ)儿简齐蕙就此成为孤儿( ér)，并在日后反复陷入创伤( shāng)应激的情绪中。
这些案件( jiàn)某种程度上正反映出男( nán)性在当下社会的失落，而( ér)女性在其中同样是受害( hài)者。编剧吕莳媛在田野调( diào)查时阅读了大量法律文( wén)书，她说，自己读到了许多( duō)判决书之外难以覆盖的( de)无奈，这很多时候是性别( bié)桎梏层层编写出的，在吕( lǚ)莳媛看来，“他（死刑犯）当时( shí)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可( kě)能比判决书更动人一点( diǎn)。”
另一方面，即使是看似更( gèng)专业的精神卫生从业者( zhě)，很多时候也难以处理自( zì)身的心理困境，暴露出脆( cuì)弱乃至黑暗的一面。精神( shén)科医生马亦森，因为妻子( zi)在超市火灾中离世而长( zhǎng)时间处于伤痛和仇恨之( zhī)中，无法承担关怀他人的( de)照护工作，他和同事都曾( céng)在胡冠骏面前情绪失控( kòng)，做出违反专业伦理的举( jǔ)动，马亦森甚至几度试图( tú)谋杀胡冠骏。
这更像是一( yī)个普遍性的困境，人人都( dōu)有一颗脆弱的心。这或许( xǔ)正是《与恶2》采取多线叙事( shì)的目的：你总能从中找到( dào)自我投射的影子。“我们与( yǔ)这些犯罪的距离，还有我( wǒ)们是不是可能是犯罪的( de)人，一直都是《与恶》的核心( xīn)。”吕莳媛说道。
这样的视角( jiǎo)在当下是尤为稀缺的——直( zhí)面恶性事件本身，而不是( shì)回避。从胡冠骏到罗自强( qiáng)，他们很像我们在新闻里( lǐ)看到的某个当事人，但他( tā)们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 shì)情，他们的家人过着怎样( yàng)的生活，其中更深层的社( shè)会语境是什么？我们都无( wú)从探知。
当然，这一切并不( bù)是在为凶手脱罪。播出后( hòu)，不同的声音在评论区涌( yǒng)现，有人不理解剧集对杀( shā)人犯的同情，认为“乱世就( jiù)只能用重典”，也有人在王( wáng)赦为胡冠骏辩护时评论( lùn)“祝你和家人下次被烧死( sǐ)”。
在公众观点极化的当下( xià)，《与恶2》并没有顺势去讲一( yī)个普通人成为恶人的道( dào)德故事，而是试图描摹一( yī)种伦理上的灰色地带，提( tí)醒我们进一步反思人性( xìng)之恶背后的成因，尽管这( zhè)很可能是费力不讨好的( de)。时至今日，谁也无法给出( chū)一个确切的判断，这些理( lǐ)解、共情是他们需要的包( bāo)容，还是对极端情绪的纵( zòng)容——我们仍处在这样的道( dào)德两难中：你理解了就没( méi)办法谴责，你谴责了就没( méi)办法理解。
第一季播出后( hòu)，就有媒体写道：“《我们与恶( è)的距离》的力量，不在顺从( cóng)，而在挑战。不在取悦观众( zhòng)的眼睛，而在扩展观众的( de)心灵。这部剧为动辄高举( jǔ)正义旗帜、喊打喊杀的社( shè)会，提供了多一点点理解( jiě)的可能，多一点点宽恕的( de)机会。”这段话同样适用于( yú)《与恶2》，导演林君阳在一次( cì)采访中谈到：“希望大家可( kě)以多想一点点，为什么有( yǒu)人会这么无助？”
社会如何( hé)接住他们
对于心理问题( tí)的关注似乎是当下影视( shì)和文学作品的一大趋势( shì)，两季《我们与恶的距离》都( dōu)试图聚焦于精神疾病患( huàn)者，过去几年引发大量讨( tǎo)论的剧集《她和她的她》《不( bù)完美受害人》也将关注点( diǎn)投向了个体的心理创伤( shāng)和修复。即使是以商业娱( yú)乐制作为主的漫威，也在( zài)电影《雷霆特攻队》中着力( lì)呈现超级英雄的情感障( zhàng)碍。
这背后反映的是当代( dài)社会对于道德危机乃至( zhì)精神危机的焦虑和恐惧( jù)。其中存在一个充满伦理( lǐ)争议的重要问题：我们应( yīng)该如何对待这些存在精( jīng)神问题的人？如前所述，他( tā)们可能会造成恶性事件( jiàn)与社会危害，但另一方面( miàn)，他们又有着各自的困境( jìng)和无奈。责任究竟在谁？
人( rén)类学家T.M.鲁赫曼在《心分两( liǎng)路》一书中指出，不只是在( zài)医学界，整个社会似乎都( dōu)流行着这样的观点：身体( tǐ)在道德上总是清白的，如( rú)果某种事物是存在于心( xīn)智之中，那它就可以被控( kòng)制和掌握，而没有办法做( zuò)到的人就会有道德上的( de)责任。换言之，要人们为自( zì)己无法控制的情绪负责( zé)，这是正确的吗？《与恶2》用具( jù)体而深入的叙事回应了( le)这一问题。
以胡冠骏为例( lì)，剧集用大量篇幅呈现了( le)他试图控制情绪、认真生( shēng)活却又一次次落空的过( guò)程，以及其中的具体原因( yīn)，比如应试压力、同学的排( pái)斥、父亲与他断绝关系、租( zū)房断供的经济危机，这提( tí)醒着我们，在个体努力之( zhī)外，家庭乃至社会层面的( de)制度性力量同样需要被( bèi)重视。
在《在角色与非角色( sè)之间》一书中，社会学家陈( chén)映芳曾指出：不要只谈青( qīng)少年的所谓“问题”，而忽视( shì)社会应给予青少年的权( quán)利，后者其实才是前置条( tiáo)件。换言之，当我们谈论青( qīng)少年的种种“问题”时，很容( róng)易陷入所谓的新自由主( zhǔ)义观念，即认为个体努力( lì)的意义要远胜于他们的( de)成长环境。但正如王赦在( zài)法庭的陈词所讲：“我想请( qǐng)问，被告有没有可能靠自( zì)己的努力，不要有ADHD，不要忧( yōu)郁，不要焦虑，不要自我毁( huǐ)灭，不要有反社会人格？”
这( zhè)些困境不仅属于病患，也( yě)关联着我们每一个人。“我( wǒ)们之所以没有堕落，不是( shì)因为我们是好人，而是因( yīn)为我们比较幸运，有许多( duō)支撑我们的资源和制度( dù)。”一位青少年精神科医生( shēng)在看完剧集后这样写道( dào)。
正如每一集开篇打出的( de)字幕所示：“没有人该是一( yī)座孤岛。”这句话引自海明( míng)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 míng)》，原文是“没有人是一座孤( gū)岛（No man is an island）”，林君阳这样解释为何( hé)要增加一个“该”字：“（原文）它( tā)是一个命定的，是一个神( shén)谕。那加了一个‘该’字后，人( rén)不该是一座孤岛，似乎就( jiù)预示着很多人是孤岛，而( ér)他不该。”
剧中多次出现这( zhè)句台词：“只要有那么一点( diǎn)点不能放弃的理由，就该( gāi)去做。”所以，不论你是精神( shén)科医生、社会工作者、律师( shī)、政客、教师还是任何身份( fèn)，这部剧都在提醒人们：去( qù)做吧，结果或许并没有想( xiǎng)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那( nà)么糟糕。
